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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 嫉妒

晏潮生短促的、近蒼涼地笑了一聲。

他寧肯琉雙冷著臉,跟自己鬧,把仇恨和厭惡發洩出來。他知道她是怎樣滿身傷痕,來到這個世間,也知道她心裡的怨與難過。

她被傷得怕了,於是豎起一身刺,扎得少年晏潮生也滿身傷。她誰也不信,心如堅冰。

在狡詐冷血的妖君看來,這樣很好,她不用愛上誰,便永遠不必再像當年那樣吃虧。

可他沒想到,那個自己永遠也無法成為的少年,如同一顆在懸崖上頑強生長的種子,撬開琉雙受傷後緊閉的心,讓她如今小心翼翼,彆扭萬分,卻又輕輕地、鄭重與他道歉。

原來變了千萬般,她始終是當初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,來到他面前的仙草。

晏潮生的心彷彿被人攥緊,難受得窒息。

他終於不得不承認,他嫉妒這世界的自己,嫉妒得要命!他的小仙草,終究不再愛他,她喜歡上了七百年前的自己。她在和那個少年道歉,這些話,原本都不是說給他聽的。她對那少年心疼了。

這些年被晏潮生死死壓抑著的,不敢承認鋪天蓋地的悔恨與痛苦,一瞬浸沒他,令他喘不過氣。他逃避的東西,被她這樣輕而易舉揭開,那張開大嘴,露出獠牙的怪獸,等著將晏潮生吞沒。

他蒼涼的笑聲,迴響在殿中。

明明率先打破僵局的是琉雙,晏潮生看上去卻顯得更難受。

人總是這樣,晏潮生明明利用著琉雙對少年的愧疚,可當他真的得知她對那人的情愫,這份難以自抑嫉妒變成一張網,反噬了他自己。

外面有人聲音響起,一本正經道:「妖君陛下,有大事請您去殿中商議。」

旋即,琉雙身上一輕,身上的人不見了。從始至終,她一直沒能看輕晏潮生的表情。

她歎了口氣,心裡卻鬆快極了,拉起一旁的錦被,把自己軟和地埋進去。盡人事聽天命,她當然沒指望晏潮生這樣就原諒自己,但既然有了好的開始,她就知道接下來怎麼做了。

其實和少幽商量好假成親那日,她已經能區別看待日後的妖君與如今的少年,只不過後來發生的事太突然,才導致如今的局面。

*

宿倫搖著折扇,看見晏潮生陰著臉出來,挑了挑眉。

「妖君心中不愉?」

晏潮生彎了彎唇,抬眸看他:「宿倫,少自作聰明。」

宿倫摸了摸鼻子,實在不是他自作聰明,是他本身心眼兒就多,三日前殿中仙子渡劫,妖君為她擋下所有劫雷,回來就在鬼域陰氣最重的地方,閉關了三日養傷。

今日傷才好,妖君就找到他,讓宿倫適時出現在殿外,將妖君叫走。

宿倫實在很容易揣測發生了什麼。

妖君陛下並不會真的傷害琉雙,只是需要做個樣子,但又不能收不了場,於是方安排了自己。

可如今自己也沒晚來一刻,卻看出妖君並不高興。從殿中出來時那表情難看得,活像回家發現自己夫人和人偷情一樣。

這話宿倫不敢說,只敢在心中笑笑。

「不過,屬下來叫妖君,還真有一事,妖君且去前廳聽聽看。」

晏潮生和宿倫一道過去,戰雪央和伏珩,帶著一眾妖將迎上來。

伏珩說:「妖君陛下,鬼域大門外,空桑仙將白羽囂,讓我們放了他們的少主。」

晏潮生走過一段長長的迴廊,心頭嫉妒總算壓了下去。他坐在首座,笑道:「哦?我們何時捉了仙族的人。」

下面的人低著頭,暗自腹誹他的無恥,睜眼說瞎話。

那日崑崙於不周山天族交戰,風伏命大獲全勝,即墨少幽成為俘虜,琉雙卻被妖鳥捉走,眾目睽睽之下,那麼多將士都看見了,也難怪白羽囂反應過來,就來鬼域要人。

戰雪央好笑地道:「那小子說,若我們不放人,七日後陰氣大盛,鬼門大開,他自會出戰鬼域,向妖君討個說法。」

晏潮生漫不經心道:「隨他去,屆時別把他們弄死了,扔出去便罷。」

伏珩道:「是。」

伏珩心道,白氏兩兄弟,白羽囂的兄長,當初大義殉了太初鏡,魂魄險些成為器靈,而今這位白氏二公子,不顧空桑境主命令,帶了自己的私兵,前往鬼域要人,都算得上有情有義了。

晏潮生:「崑崙那邊如何了?」

「仍在僵持,靈脈一事非同小可,若崑崙真的交出靈脈,從此崑崙就徹底被風伏命掣肘,整個八荒,除了空桑,盡歸風伏命之手,妖君,我們真的不插手此事?」

「仙族紛爭,與我妖族鬼族何干?」晏潮生說得冷冷的,那說話之人便立刻不再多言。

其中眾人心中都有不解,只有他問出來了而已,晏潮生沒有歸來之前,妖族被風伏命打得那麼慘,本以為晏潮生會帶著他們揚眉吐氣,就像三年前一樣,可他除了鞏固鬼域的安穩,什麼都沒做,隔岸觀火。

這樣下去,空桑又能撐幾日?若八荒的仙族皆在風伏命手中,屆時他們妖族可還有還擊的餘地?

許多人心裡都有這樣的疑慮,只不過出於對晏潮生的信任,沒人多說什麼。

待人散去,戰雪央留下了,他本來也是要跟著一眾人離開的,如今猶豫道:「前幾日我路過無情殿,聽見一女子聲音,她說她叫夢姬。」

晏潮生看過來,笑意不達眼底:「你想說什麼?」

戰雪央對上他視線,有些心虛,他咳了一聲:「屬下自是跟隨妖君的,可她說得情真意切,說妖君忘記了昔日大仇,沉浸在仙族女子編織的溫柔鄉中,不願再復仇。」

「她還說……她還說……」戰雪央的聲音越來越小,心裡也覺得荒誕不已,「她說她是您的母親。」

晏潮生沒有說話,手指漫不經心點在身下的王座上。

戰雪央心裡訝異,妖君這個反應,莫不是那瘋女人說的是真的?

「不過屬下也想知道,妖君是否還取徽靈之心?」

「你不信本君?」

戰雪央蹙眉,搖了搖頭。

晏潮生說:「那這件事,你便不必再管,本君心中自有決斷。」

戰雪央垂下頭,懨懨離開。

他心裡壓著事,走出寢宮不遠,聽見幾個妖族在議論幾日前那場劫雷。

他們憤憤不平地道:「都說仙族渡劫凶險萬分,怎麼就沒劈死那個赤水琉雙。」

還有的說:「劈不死她,妖君總也會折磨死她。」

「今日不是你給她準備膳食嗎,我給你說,加點……」

他們提起琉雙,滿眼的厭惡。戰雪央的手觸摸著自己的斧頭,心裡有幾分沉甸甸的。

他驟然想起三年前,仙體潰散的那個女子,她抱著他的流沙人,安靜又可愛,半點兒都沒有頹喪之氣,還恭敬地喚自己為先生。

戰雪央被困在泑山,本以為自己到死也出不去,八千年的怨憤,最後導致他那樣做。那件事在他心中徘徊良久,如今又出了泑山,他實在是忍不住了,從來沒有幹過這麼缺德的事,他歎了口氣,腳步一轉,去了關押琉雙的宮殿。

那些宮婢認得他,倒是沒有攔,琉雙已經起來了,如今鬼域冷,她穿了一件大氅,身上的鏈子長長蜿蜒至桌案,她自己執黑子,在下棋。

大氅把她整個人裹進去,襯得小臉瑩白,她傷才痊癒,看上去氣色並不好。

見了戰雪央,她緩了一會兒,才認出來:「先生?」

戰雪央看見她就心虛,他行醫那麼多年,真正害過的人就兩個,一個在大殿裡坐著,如今成了飄渺無倚的魂,一個在面前,被那人囚禁。

他們二人如今的局面,自己和宿倫「功不可沒」。宿倫或許沒有心理負擔,戰雪央卻沒法不內疚,尤其是如今執念已破,泑山被毀。

想到後面,她可能還會忍受淬心之痛,而妖君身上的膽子和使命,也沉重得可怕,戰雪央都覺得他們二人可憐。

一個情深似海,從來不宣之於口,寧願咬牙自己扛,另一個明明沒什麼錯,卻要承受剜心之痛。

「鬼域陰氣重,大氅無用,回頭我讓人送一些純陽法器,仙子佩戴在身上,或許會好些。」

琉雙笑著點頭,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見熟人:「勞煩先生,先生請坐,可惜如今我是階下囚,沒什麼能招待您的,您別介意。」

戰雪央在她對面坐下。

「你對我是妖君的人,似乎並不意外。」

琉雙輕輕笑了笑:「那倒不是,我還以為您很恨他呢。」

當初費盡心思,也要把流沙人的寶石送到自己的手中,讓自己對晏潮生起疑心。可後來琉雙越想,越覺得不對,若真是晏潮生的仇敵,不會與宿倫交好。

宿倫大人心思零敏,聰慧不已,哪能識人不清。

「當初……在泑山,我給你煉藥,需要一份龍血。」越說這件事,戰雪央越臊得慌,他從來沒有坦白過這麼難為情的事,「當時你也感覺出來了,那血裡,有即墨少主的氣息。」

琉雙點頭。

「其實我手裡有兩份血。一份是即墨少主拚死換來的龍血,另一份。」戰雪央頓了頓,「是那日清晨,妖君陛下拿來的,他自己的血。抱歉,我故意令你誤會他,只為令他斬情絕愛,我有離開泑山的機會。」

琉雙怔了怔。

戰雪央硬著頭皮道:「妖君走那日,囑咐過,讓我告訴你,那是即墨少幽拿來的,是我自作主張,說了那番話。」

他歎了口氣,苦笑道:「妖君他……我看得出來,縱然到了今日,他依舊不捨得傷害你,立場不同,多有苦衷。」

她手中黑子掉下去,依稀能想像,那日晏潮生懷著怎樣的心情,為她取血,可她當初,只覺得那少年卑鄙。良久,琉雙垂眸,輕輕笑了笑:「還好,還好。」

還好今日有好好與他講話,不然那少年心裡得多委屈難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