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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恣意

叢夏真的哭了。

字面上的意思,她坐在地上,就差撒潑打滾:「你給吐出來,吐出來。」

不怪她這樣激動,雖然冬日快到了,按理是蛇族妖物冬眠的時節,然而大妖哪裡是普通妖物能比,成年大妖的發情,往往會隨著元身穩定後第三月而至。

叢夏哭成這樣,很大一部分原因,是因為她盼望了好幾個月,就盼著這一日來臨。

她篤定仙族自視甚高,不知道這事,屆時山主需要的時候,她脫光往那兒一戰,他總會妥協。

如今應誓果一出,她的策劃無疑落了空,晏潮生但凡不想死,就絕不會碰她。

然而叢夏並不知道,琉雙吃的不是一枚,是無數枚。

這對琉雙來說是一件好事,她吃了那麼多應誓果,若現在離開妖宮,都不用自己動手,待晏潮生發情期一到,非死即傷。

這樣下去,晏潮生擋不住妖族攻勢,無需自己動手為蒼藍和白追旭報仇。

電光火石之間,琉雙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
「他若死了……」她低聲呢喃道,「他真會死嗎?不,不對。」

她想起那日看他身上的鱗片,晏潮生血脈不明,鬼修!晏潮生上輩子就是鬼修,以妖身入鬼道。一定不會這樣簡單。

她什麼都不做,晏潮生不一定會死,反而有可能走上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路,成為妖鬼,屆時他們仙族,還能打得過他?

是為了騙取自己的徽靈之心,還是他本來就知道可以走鬼修那條路?她認識的那個晏潮生,心思機敏詭譎,不可以掉以輕心。

琉雙收斂思緒,蝴蝶精打架不行,撒潑倒是一流,琉雙晃了晃手中的應誓果,問:「這個是怎麼弄出來的?」

叢夏都不想搭理她,恨恨地盯著那枚果子,爬起來跑了。

她不說,琉雙還有別的辦法知道,畢竟她如今在妖宮,頗受歡迎。

晚間,晏潮生回來,就看見琉雙盤腿坐在桌案旁,擺弄一顆小樹苗。

他的傷已經快好了,湊近了看,發現那顆小樹苗,竟然是用來培養應誓果的。

他下意識以為是她從哪裡找出了自己那株,然而定睛一看,發現不是他的。

他的應誓果樹,長得枝繁葉茂,生機勃勃。

然而眼前這一棵,用玉盆種著的,雖然也有雛形,然而葉子泛黃,看著別說生氣勃勃,簡直生無可戀。

「哪來的?」晏潮生問。

他不意外琉雙會知道,這裡是妖宮,總有人認識應誓果。

「我的!」小仙子朗聲答道,旋即說,「你別說話,別打擾我,它快結出果子了。」

於是晏潮生居高臨下看著她,一語不發。

她的應誓樹,緩緩結出一顆果子,很小的果子,是白色的。

這回晏潮生相信,應誓果當真是她的了。妖族的應誓果是紫色,沒有仙族會養這種「邪物」,原來若仙族養出來,是純然的白色。

琉雙摘下來,轉頭看他。

晏潮生也沉默地看著他,他一直在揣測,琉雙在做什麼,想過她好奇應誓果長出的過程,也想過別的,或許是她將來送給即墨少幽的,然而有一種可能,他一直沒敢想。

她掰開他握成拳的手,放進他掌心。

「晏潮生。」她輕聲說,有些不好意思,「種出來是白色的,能吃嗎?」

他嗓音沙啞:「能。」

「哦。」她又說,「你不害怕被毒死就好。」

他不說話了。

琉雙故意說:「你不要的話,就還給我吧。」

說罷,她想要拿回來,然而那只去搶的手,被他握在了掌心,動彈不得。

「你知道這是什麼嗎?」

他聲音很低,彷彿壓抑著什麼,琉雙抬眸看他。晏潮生皺著眉,對上她的目光,他竟然又重複了一遍,「回答我,你知道這是什麼嗎?」

語氣都不對勁了。

琉雙被他看得,有片刻動搖,但她還是點了點頭:「應誓果。」

她的手指驟然被他捏得發疼。

晏潮生語氣卻很平靜:「行,既然你知道,我給你一個機會,拿回去。」

他攤開手,裡面赫然是那枚奇怪的白色應誓果。

琉雙看看他,伸出手,還沒碰到那枚果子,他臉色就變了,緊緊咬著牙,卻沒動,任由她拿走。

果然,這樣的東西,不會真的給他。

他閉了閉眼,任誰無形中,被耍了一通,心情都不怎麼美妙。若一開始就不打算給他,何必要給他希望。

晏潮生大步往外走,門外趴在身體巨大的青鸞,被打開門的主人,給撞懵了。

它委屈地啾了一聲,看向追出來的琉雙。

琉雙一時半會兒,也沒想明白晏潮生走什麼。偶爾他們的腦回路,並不在一條線上,她拉住他的手,發現涼得可怕。

晏潮生再急,也等她把要做的事做完再走呀。

於是她轉到他面前,在他皺眉開口說話時,把手中白色的果子塞到他口中。

她弄出來的應誓果,比他的小一半,剛好能一口吃掉。

晏潮生如同被人定住,沒法動彈,也發不出一點兒聲音,只剩青鸞在外面探頭探腦,看不懂主人和琉雙發生了什麼。

半晌,晏潮生動了。

他垂下眸,咬碎了口中的應誓果。他第一次吃,不知道原來會這樣甜,彷彿幼時,第一次眼巴巴守在樹下,嘗到蜂蜜的味道。

儘管那以後,被蜂妖追著蟄得滿頭包,那樣的甜蜜滋味,也足夠幼時的他,回味良久,且並不覺得後悔。

他嚼得很慢。

應誓果本來有核,琉雙先前吃,都是吐了核的,她不知道她種出來的奇怪應誓果有沒有,總之晏潮生沒有吐。

「很……很難吃?」琉雙問。

他抬起眸,笑了。

不是那種陰沉沉的笑,也不是往日那種眼中含蓄的,很淺的笑意,而是很久以來,琉雙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笑。

獨屬於一個剛剛長大的少年的,清朗的,愉快的笑。

琉雙怔住,縱然是七百年後,她也沒在晏潮生臉上見過這樣純粹的喜悅。就因為……一枚果子。

她的腰肢被人抱起來,猝不及防,琉雙只能抱住他脖子,聽見他爽朗的笑聲在耳邊。

「你沒騙我。」他說,「我真高興。」

琉雙撐著他的肩膀,竟然也有一刻,被他這樣的情緒感染到,跟著他一起彎了彎眼眸。

她的徽靈之心至淨,喜歡一切純摯的情感。

就像妖族小女孩的花,琉雙收到時快樂極了,晏潮生的情緒,竟然也能打動她。

至少這一刻,她感覺到,晏潮生的高興是真的。

她摸摸晏潮生的頭,他竟然都不見生氣,只是瞇了瞇眼,看向門口八卦探頭的青鸞。

青鸞不懂他的喜悅,卻懂他的殺意,大翅膀一呼,把門關上了。

琉雙自從遇見晏潮生以來,從來沒見他心情這麼好過。

晚上睡覺,他又一次回了小榻。

他摸摸她的發:「你睡,我處理完這些事,陪你回一趟家,我知道,你很擔心空桑現在的情況。我向你保證,日後但凡是空桑弟子,我均留手。」

她仰頭看他,燈光下,他俊朗的眉眼,顯得那麼好看。

他一晚沒睡,處理桌案上堆積的事務去了。

妖宮打完一場勝仗,多了無數投靠的妖怪,有些觀望的,隱世的大妖,也一同到來。

往日晏潮生重法術高強的大妖,這一次,他竟破格優待了幾個蠶娘。

這些蠶娘,最擅吐絲織錦,妖族大多都有御寒的法子,蠶娘往往一無是處。然而,山主收下她們,希望他們在冬日結束前,織出最好的雲錦絲。

琉雙去看她們吐絲,問道:「山主讓你們織什麼顏色的?」

「紫色。」她們說。

紫色雲錦,是妖族最鄭重,嫁衣的顏色。

待秋日進入尾聲,琉雙在妖族中,看見一個熟人。

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臉,卻長了一雙上挑的狐狸眸。

彼時宿倫在人群中,與幾個大妖打賭,他們賭的是靈石。幾個大妖連連輸,輸得一臉肉疼,宿倫上揚著眼尾,將靈石攬入懷中。

回頭不經意看見琉雙震驚打量的目光,他笑著過來行禮:「問仙子安,仙子一直看著我,可是也想玩?」

琉雙搖頭,她心中很震驚,宿倫竟然也這麼早就歸順了晏潮生!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在下宿倫。」

「宿倫,你是……妖兵,還是謀士?」

晏潮生手下不缺妖兵,卻少有謀士,謀士大多孱弱,靈力低微,早在這些年仙族強橫的情況下,所剩無幾。上古時的青丘狐族,也早就消失於歷史。

宿倫挑眉:「仙子猜呢?」

琉雙篤定道:「謀士。」

宿倫一隻姿色普通狐狸精,笑得花枝亂顫:「仙子可真有趣,未免太過高看在下,在下既不是妖兵,也不是謀士,路過此地,只不過是受人所托,給仙子送一份禮。」

「給我的?」

「是,仙子看看,可還認得?」

赫然是兩顆美麗的藍寶石,琉雙一眼就認了出來,是在泑山照顧了自己良久的小流沙人的眼睛!

那時候它對自己最親暱,可現在它死了。

「怎麼會這樣?戰雪央讓你給我的?」

「唔,並不是。」宿倫道,「不是戰先生,是他手下的小東西們。在下路經泑山,被一群流沙人攔住,它們讓我把這個給你。」

藍寶石幾乎嵌入琉雙掌心。

她的法術侵入進去,在裡面感知到晏潮生殘留的氣息。是晏潮生殺了它。他殺了它們,還讓戰雪央告訴自己,龍血是他取來的。

寶石上,也有徽靈之力。不難推測,寶石人們想要告訴她,晏潮生為了徽靈之力,殺了它們!

宿倫行了個禮:「在下失陪。」

琉雙握緊藍寶石,看來晏潮生的戲,比自己做得還要好,為了徽靈之心,他什麼都能豁出去,什麼都能捨得。是她的徽靈之心還未淬煉,他不能取心,才能安然從泑山活到現在?

可笑的是,她竟然為一朵妖族孩子的花動搖。

琉雙看向宿倫。

但是,即便晏潮生不可信,他的愛是假的,宿倫、戰雪央、流沙人,他們可信嗎?她到底應該怎麼做?

*

宿倫果然只是路過送個寶石,他騙了一輪傻妖怪們的靈石,在冬日來臨前,捲著包裹、還有晏潮生的十誡環,跑路了。

還把一個小妖怪的糖葫蘆給搶了,那孩子放了一年,沒捨得吃的糖葫蘆,被宿倫笑著,咬得咯崩響。

孩子哭得撕心裂肺。

宿倫全身而退。

晏潮生還是第一次,被一個妖族,盜去法寶。他抬眸,面無表情問琉雙:「冬日快到了,喜歡狐狸皮做的狐裘嗎?」

琉雙愣了愣,悶笑。

這還不算,外面哭嚎要告狀的妖,連成了一串,全是宿倫幹的好事。

晏潮生抬起手,掌中凝出葬天。

青鸞蓄勢待發,宿倫想必不會有好果子吃。他固然聰慧,可是法力實在不夠高強,在絕對的實力面前,只能被吊著打。

琉雙不怕晏潮生弄死宿倫,晏潮生缺謀士,求賢若渴,一冷靜下來,就會知道,拉攏宿倫大人的重要性。

果然,沒幾日,他回來,十誡環把宿倫綁得嚴嚴實實。

宿倫狼狽地被捉出來,依舊笑得從容,看著圍上來要揍他的妖:「大家有話好好說,我都可以解釋。」

牤牛妖的鐵拳,第一個落下。

「山主,」宿倫道,「您當真捨得屬下被打死?」

牤牛妖的拳頭,被人輕飄飄接住,晏潮生冷笑道:「悠著點打,別弄殘,還有用。」

晏潮生回宮殿,看見琉雙在喂青鸞。

她教青鸞:「不是的,你要這樣,控制靈力,把自己縮小。不行不行,這樣不對……」

青鸞愣頭愣腦,變不小,急得要起飛。

她拽住它翅膀:「再學不會,今後遇著赤鳶,你大得能把人家嚇跑,人家就喜歡別的小青鸞啦。」

青鸞聽不懂,它現在有半座宮殿大,以為琉雙和它玩鬧,用大腦袋去撒嬌,它對自己的體型完全沒數,這樣猝不及防來一下,險些把琉雙撞得差點摔倒。

晏潮生看著這一幕,心裡的暖意,靜悄悄流淌,如同常年冷寒的冰,漸漸消融,匯成溫暖的湖。

「等它再大些,自己就會掌控靈力。」晏潮生說,「妖族的某些天賦,需要成年後才覺醒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。」琉雙笑著過來,「宿倫呢,捉住了?」

晏潮生說:「抓回來了,在挨打,活該。」

最後兩個字,帶出譏嘲的意味。

「……」

晏潮生低眸看她:「這次出去,我得知一個消息。」

「什麼?」

晏潮生說道:「崑崙的靈脈,又一次動盪,這回神農鼎,都沒有壓制住,崑崙死了不少人。」

見琉雙沉默,晏潮生問她:「要去看看嗎?」

她抬眸,輕聲問:「為什麼告訴我這些。」

他抬手,拂過她額間羽花,道:「不想你日後怪我,我知道,他對你很重要。」

她說:「我想去看看。」

「那就去。」晏潮生頓了頓,「不過這一次,我沒法陪你。」

琉雙點點頭,也沒問為什麼。她轉身,手臂被人拉住,驟緊的力度,又在下一刻,鬆了些。

「你還會回來的,對不對?」

她回頭,對上晏潮生的眼睛,她點頭:「嗯。」心裡默默下了一個決定。

他慢慢鬆開手:「我等你。」

冬日不知不覺要來臨了,蠶娘們提前織好了雲錦,就差染色。

琉雙離開妖宮那日,刮起大風,晏潮生沒有去送她,倒是把青鸞留給了她。

她前腳剛走,後腳玉扇綸巾的宿倫笑瞇瞇踏入殿中,看著眼前眼眸猩紅的晏潮生,宿倫歎息道:「山主何苦,元身穩定後的發情期,打算一個人捱過去,讓夫人去找別的男子,心裡和身上,都很難受吧?」

「不會說話,就閉上嘴。」

宿倫嘖嘖道:「山主真乃吾輩楷模,您再堅持,都快爆體而亡了。」

妖族天性如此,何苦屢次抵抗,此刻沒開戰,無人給晏潮生殺,他總不能殺妖宮子民,他元身已穩,寒潭再無作用,連最後熬過去發情期的方法都沒有。

宿倫同情地說:「屬下倒是有個法子,山主去殺人間的盜匪吧,他們燒殺搶掠,無惡不作,死了不作罪孽,算是大功一件。」

晏潮生赤紅的眼,冷冷看他,下一刻,消失在原地。

宿倫笑著搖頭:「還真信啊。」

仙妖但凡敢干預大肆屠殺凡人,不論對錯,都是罪孽。冥冥之中,天道不許有人代替它行事。

上古魔神澹台燼,尚且無法逆了天道,改為同悲道,如今萬世以後的他們,又哪裡能違逆天道呢?

宿倫走出宮殿,瞇起眼睛,晏潮生或許並不信自己的話,只是他太難受了,怕忍不住殺戮盡妖宮眾人,才寧去外面發瘋。

他要強行抵抗妖族血脈,只能如此。本來還有法子,可是晏潮生種出應誓果,這下徹底沒了法子,唯一的「解藥」都離開了。

想起那個小仙子,宿倫若有所思。她……好像沒走遠啊,是猜到什麼了嗎?